Day 9
平静被打破是在半个月后。
山下传来了有人被妖怪吃掉的消息,王杰希命高英杰代他值守后,就收拾东西下山了,喻文州跟着他。
“这次还真是蹊跷。”王杰希撵着受害人生前的衣物,上面几乎没什么挣扎的痕迹,非常完整,只是血迹侵染衣物,看上去就像是被血泡过一样,爆体而亡。
“前些日子还好好的,”一旁的家人哭的伤心没法说话,村长慢悠悠的捋着故事。“就最近,上山砍柴去了,那天天气阴,本来想劝的又没劝住,中途下了一场雨,就···”
“这是什么时候发现的?”王杰希问。
“就是昨天,我们在山脚下发现了他的衣物···这,这实在是太过骇人了。”村长说的浑身发抖,本就弱不禁风的身体如同风中残叶,幸好身边的人接住了他。“还请您一定帮我们。”
前前后后了解完,天已经全黑了。
喻文州提着灯笼在前面慢悠悠的走,王杰希跟在后面,没有看路,放心的跟着前面唯一移动的光源,他沉思的时候便是如此,眉头紧紧的蹙在一起,怎么都看着凝重。
喻文州扭头,看着路边灯笼分隔开的阴影下走过来的人,终究是没忍住,伸手,两个手指头不偏不倚直戳眉心。
“干嘛?”中了,没躲。
不知道是不是王道长想的太入迷,还是晚上太暗,喻文州手微微用力,算是抹布一样抹开了这人的眉毛。
“原本就一大一小了,再这么皱着眉毛,估计会越来越明显。”他提着灯笑,“王杰希,你也不看路?”
他带着这人绕圈,已经一个来回了。
这话一出口王杰希才发现自己绕到了刚刚采集证据的山脚下,这时候人都散去,只有他们两个在,一旁的路灯微微闪着光,把空间割裂开来。
“刚才人多我没开口。”喻文州看着他,没了玩闹,墨色的眸子里映衬灯火,严肃认真。“这妖怪道行挺深的。”
“比你如何?”王杰希低下头来,捻起一片泥土,上面潮湿,却仍旧能嗅到轻微的血液味。
“方法不同吧,我能控制人,但是,方法强硬,比如六星光牢,他一旦挣扎身上绝不会这么干净。”
“死者是壮年,到现在尸骨都没有找到,我估摸着···”他压低了声音。“恐怕被吃的骨头都不剩了。”
王杰希听完了倒也没太大反应,只幽幽开口。“怪倒霉的。”
“命数罢了。”喻文州双手缓缓结印,浮出六星的光芒来,顺着那片光看去,缓缓汇聚成形,如同有生命的精灵,雀跃跳动,找着什么东西,在空中停滞一两秒后,径直奔着密林里去了。
“看来还是有点东西。”喻文州给手里的灯笼换了个蜡烛。“要去追吗?”
“还是算了吧。”哪知道身旁的人慢悠悠的打了个哈欠,一副要打道回府的样子。“夜晚、阴雨,都是妖怪灵力大涨的日子,这些天下了雨,路面潮湿不堪,我估摸着再一会就会起雾了。”
“你好像忘了我也是妖怪。”喻文州斜睨了他一眼。
“地盘我们不熟悉,森林里只要稍微使点法,那就会成瘴气。”见他有些无语的样子,王杰希也不介意,直接拉过来就往回走,边走边解释。“你是妖怪不假,但你跳个龙门不就成神仙了么。”
“······”
你到底是有多想盼着我飞升啊。
“另外,”空气中传来一声微弱的肚子咕噜声,喻文州听得很清楚,以至于他停下脚步来一脸好笑的看着那人。“我还没吃完饭,饿了一天了。”
“这个理由可比刚才的靠谱。”
山下烟火味很浓郁,要不是有命案,喻文州是不介意多流连两天的。
哪知道这人大清早就拉着他进了密林,睡眼朦胧的样子和一身收拾整齐的人对比很是明显,喻文州咬着牙,相当嫌弃的蹭了蹭脚底板湿漉黏滑的泥巴,看了眼王杰希拿着配剑英姿飒爽的背影。
“你能慢点吗?他既然出现了,就肯定不会跑。”实在是受不了这人一个招呼都不打擅自做主的性格了,都是惯的。喻文州心里想,微草那些小孩子都没想过揭竿起义剔除强权么。
“话虽如此,我还是不太放心。”他看着身后气喘吁吁的人,脚步速度放缓了些,两人渐渐持平。“你昨晚放的那个咒灵还在吗?”
“感应着还在动,位置没错。”
喻文州骈指成诀,这对他来说稀松平常的动作此时做起来却有了些微的不同,王杰希看着他微微皱起眉来,似乎在确认什么东西。
“怎么?出问题了?”他刚开口的瞬间,脚步凝住,下一秒。
铺天盖地的阴影席卷过来。
“这是!!”
幻术。
王杰希手下意识的想去够住喻文州,那阴影却动作更加快,簌簌两下,他眼前便什么都没了,一片漆黑,上无天,下无地。
静
静的仿佛耳朵轻轻放出耳鸣来提醒自己还存在,这种极致到顶点的幻术的确非一般妖物能够达到,必是食尽人间白骨才能炼出的境界。
“孽畜。”他摇了摇头,这下得快点解决了,不知道文州那边是什么情形。
王杰希的眼睛一大一小,虽是天生,日益修炼间道行叠加,识阵眼、辨真假,那些日月灵气全都叠加于此,这时虽然在那妖怪的地盘,他却分寸未乱分毫,真气带着风,他凝神在黑暗的四周找着这片瘴气幻术的节点。
亟亟亟亟·········
诡异的笑声突然回荡起来,不是在哪个角落,听不出来源,上方盘旋却又如同从心里发出一般,他毫不怀疑,那些寻常人遇见这种事情早就吓得魂飞魄散,来回在黑暗中奔跑逃命,直到精疲力竭再被吞噬干净。
“道长真是好定力,您这种修为的人物真是修炼的好药材···”妖怪似乎对落入幻术的人势在必得,言语中满满的全是游刃有余的笑声。“啧啧啧,真是好灵气,已经很久都没看见这么纯正的气韵了。”
“过奖,”他应付着拔剑,剑气在空中划起盈盈灵光,仿佛阴暗中有那么一瞬间的搅动。“只是能不能吃下,还得看你的本事!”
眼看着幻术要被破,那妖物也并不着急,刹那间幻化入落影,窜入地下。
王杰希把那把剑狠狠刺入黑暗中,嘴中念着咒语,浑身上下都如同太阳一般发出光芒来,凭着顺间暴涨的灵力,竟生生在阴暗中辟出一条生路来,光亮尽头,茂密的竹林全数消散。
竟然是微草的雪山景色。
喻文州站在尽头。
“这是怎么了?”看见来的人,他挑眉,唇角带着笑意,望着王杰希。“急匆匆的。”
他浑身上下落着雪,穿着那日来微草的裘狐披风,眉间的神色却让王杰希生生定在面前,几乎都不能确认那是不是真的喻文州。
“杰希,我要走了。”
他笑了笑,神情有些落寞。
“为什么?”他下意识的开口,自己这时候才脑袋里面有了一个他要离开的想法。
你要走?要去哪里?
你的劫呢?不渡了吗?
“你说什么啊,杰希。”喻文州走过来,眼尾的弧度都和往常不同,带着妖艳和凄厉的色彩。“我的劫,就是你啊。”
手抚摸上了脸,王杰希整个呼吸都屏住了。
以往那些秉持的,无法言说的事情,仿佛都化为了实体,纠缠成眼前人的模样,他笑着,却让人从心里感受到凄凉来。
求而不得,爱而不得。
辗转反侧,无法言说。
两人从未捅破这层纸,他也从未想过要把它捅破,都是及其为他人着想的性格,心里默契的藏着,好像就这一直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同,两人仿佛都给了对方一间房,把一切都关在不为人知的地方,等到落满了灰,再也看不出来,时间带走一切,便也渐渐沉寂消散。
他以为如此,他相信喻文州也如此。
现如今出现在自己面前活生生的一幕,却生生的如同那把悬在空中的刀,落下。
又疼又痛快。
后面席卷而来的情绪翻涌复杂,如同海浪般把人吞噬殆尽。
···
“文州,”他伸手想要抓住他,却被人瞬间推开。
你看,这微草都是你的。他说着,手臂轻动,带起风来。
漫山遍野的雪,绵绵密密,一层层堆叠,凝固又融化,在夜里,不知道的时候,毫无声息的疯狂飘散,像是要把一切春意扼杀在这里,来来回回的下,笼罩上来,王杰希就站在这片光景中。
他多么想走过去抱住他,看着喻文州的眼神,却又生生止住了步伐。
“这深重的地方,没有一片是为我留着的,对么?”喻文州伸手接了捧雪,垂眸浅笑。“我曾经很想进来,一直住着,就不走了。可太冷了,杰希,住的时间一长,我怕是我连我是谁都不知道。”
“文州。”王杰希手指紧攥,紧紧的盯着他。“我对你的心思,一直···”
“我知道,王杰希,你终究是···选择了微草罢了。”他了然的点头。“少天说的不错,这渡劫,每回都让人痛彻心扉。”
只不过这次疼的不是肉体,而是心。
“所以我想离开了,再也不会回来了。”他缓步,只一着就是台阶。“人生宿命,不过区区百年罢了,说来也是可笑,为何我会痴念执着于此呢。”
“仅仅是太短暂的情劫了。”
“等···文州!”顾不得,他抬脚便追了过去。
电光火石间,他看见大雪飘散,只那一瞬间眼前喻文州的背影便模糊了起来,滴水入墨,那些胸腔中郁结的情绪瞬间涨高,仿佛被引导出来,化为生生的浊气倾吐而出,伴随着这个空间的撕裂。
“王杰希!”
手被狠狠拽住,失重感后知后觉的控制全身,他仿佛从地狱里刚刚爬出来一样,浑身上下冒着汗,回过神来,视线才终于聚焦,身体重新开始呼吸转动,上方落下的沙砾和石子提醒着他差一点就坠落悬崖。
抓住他的是···
喻文州。
不是那个要走的人。
真正的喻文州。
“···文州?”
“你刚刚直接往这里冲过来,是中了幻术。”喻文州见人精神还有些恍惚,估计是因为四周都是瘴气的缘故,便打消了移动的想法,席地盘腿,手指便直接要成结界,莹起淡淡的蓝色,把绿色的环绕隔绝开来。
手却被抓住了。
他疑惑的看过来,王杰希眉头皱的紧紧的,脸上是汗,急促的喘着气,眼神却一直盯着他,死死的不愿放开。
“你——”话音未落便落入怀抱中,力道很大,带着某种失而复得的庆幸和冲动,喻文州甚至能清楚的感受到他手在背后张开的形状,复又缩成拳,缄默不语。
良久,他听见自己的叹气声。“杰希,···你看见什么了?”
“文州。”哪知王杰希闭上眼,下一句话直接从嘴里蹦了出来,仿佛孤注一掷。“留下来吧。”
“留在我身边。”
“哪也别去,我···我对你一直。”
“我一直喜欢你。”
从那日江南山水间某个嬉笑的瞬间,从那日灯火通明的某一个回眸
或是放灯的时候,或是同行成兴,或是分别归来
心里压抑的无数个夜晚
喜欢
第一次感受到难过,因为那一个人,尝到欢喜和酸涩,夹杂裹挟着扑面而来的,犹疑万分时刻的纠结深刻,畅快淋漓间的欢喜愉快。
一次又一次的在脑海里想起,又一次又一次的把它压下去。
反复提醒自己,又反复不受控制。
终于在这来来回回的幻境中,意识到自己。
一想到他会离自己远去,心里会害怕成这个样子。
他听见喻文州在自己怀里缓缓的抽气,呼吸,来回间动作第一次让人这么焦躁不安。
以往他还嫌弃黄少天急匆匆的性子,觉得急哄哄的一点都不好,可轮到自己才发现,这种平静的思考如同度日如年一般,还不如一个瞬间来的更加干脆。
甚至···
他感受到怀里的人在微微发抖。
不过却不是什么负面情绪。
他看见那人微微笑着,随后有些放肆的笑出声来,带着肩膀上的微微发抖。
嘴里却仍旧是给了他答案。
“好啊。”
“不过王杰希,你是不是中了什么邪。”他看见喻文州笑着,伸手,缓缓把他脸上的汗擦去,“也太假了,那根本都不像我。”
他通晓那些法术,以往都不会再王杰希身上使用,刚刚哪一个心动,几乎下意识的就想知道刚才的王杰希看见了什么,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告了白,整个人联系了前因后果,心下却有些不知何言的叹息。
“我才不会管那么多,也根本不会和你说那么多话。”他声音里带着点劫后余生的愉悦,得到答复后的心情好很多,却仍旧想起来不怎么开心的过往。“直接走便是了,但是想你的时候还是会偷偷回来看上那么一眼的。”
“从什么时候开始的?”讨厌的道士似乎有些吃惊对方没有犹豫的态度。
“唔···谁知道”喻文州下巴磕在王杰希肩膀上,垂着脑袋笑。“不过我喜欢你的时候,你还在那里满脑子清修吧。”
“不说了不说了,还是想想怎么把这个妖怪解决掉比较好。”估计会围绕这个话题直到天黑,怀里的人拍了拍他示意起身。“王道长看来回去后得闭关好一阵吧。”
他理了理衣物,眼睛里的笑狭促又温和。“毕竟,这次好像败在幻术里有段时间。”
“要是你师傅还在,又是一顿闭关反思吧?”
话音未落,便被那人凑过来的唇封住了。
他还是那样直接,或者说思维跳跃,喻文州心想着,他几乎温顺的回应过去,手绕在他身后,撵着垂落下来的发丝,一点点温存着。
王杰希这才算是放下了心来,分开后垂眸看着那人收拾整齐的发顶,伸手抱了抱。
“也是,快点结束好回去休息吧。”他声音里有着不易察觉的笑意。“开春后下江南,我也和你一起去。”
“好,不过少天估计要着急了。”他解开了屏障,一时间弥漫的绿色雾气进来,“他嫌弃你老管他。”
“我才懒得管。”王杰希复又把剑提了出来,注入灵力的瞬间涨起了光芒,照的透亮。“你刚刚怎么没事?”
“这妖怪和我法力同源,隐匿在山间水林里都会灵力大涨,”喻文州也拔出袖剑来,目光锁着瘴气深处。“所以他没法伤到我,我也不能把他怎样,挺麻烦的。”
灵光乍现
话音刚落便传来一阵强烈的精神动荡,喻文州甚至都能感受到脑袋里波痕如同石子落水般泛出涟漪。
刹那间王杰希出手了,他扔出烈焰燃烧的符咒来,这里湿热阴冷的气息如有实体般在火焰中纠缠环绕,竟然发出凄厉的惨叫声,就像石子划拉破的声音,刺刺拉拉。
“这时候倒是土方法管用。”打蛇随棍上,山水烟雨间对立属性便是最毒最烈的火了,王杰希抓准这一个瞬间,迅速接起空间中林星飘落的灵力,就着引子,瞬间爆开了同源的瘴气,眼前几乎刹那烟白,在日空中,本被瘴气包裹的森林就着王杰希霸道至极的灵力,攒涌成穴,翻涌混沌,卷绕成团。
“呼——”难了点,范围还是太大了,他身形晃了晃,还是一旁的喻文州及时撑住了他。
“不容易,这妖怪根基深厚,这下倒是被连根拔起了。”他看着不远处被团成球正悬在半空中不停挣扎的光核,伸手牵了根丝。
“你要做什么?”困在里面的妖物惊恐的叫唤,他现在身体和灵力都压缩到了一个极限,整个宛如被困在胡桃中难受不已,真是大意了,本想着影响喻文州把两人双双拖入幻境,没想到被抓住空档一举扭转了局势。
眼下看着那根灵力四溢的丝,他没来由的感受到心慌,更别说看见喻文州缓步过来的时候脸上挂着的笑容了。
如沐春风都不为过,却让人心里害怕到了极点。
“诶,别怕,只不过是上个保险,放心吧。”喻文州手法相当娴熟的就着团子一点点缠绕丝线,灵丝融进,顺利的勾连起弧度,一下一下框死了他所有动弹的可能。“都说了,我们法力都是同源,我的东西也只能限制你,别太紧张了。”
那妖怪估计是连骂都不知如何开口了,叽里咕噜的声音连续着传来,带着死不悔改的嚣张气焰,却又磨磨磋磋的被狠狠压了下去。
都说王杰希灵力霸道,可他看着喻文州在哪里没两下就收拾掉这妖怪的样子,心里也是忍不住想反驳,这人的灵力简直像泼在人身上的水,临了才开始慢慢发烫一般,烧得人都不知怎么死。
“吃掉的人,也算是罪孽深重。”不一会就扔过来一个紫金葫芦,王杰希看着喻文州。“把它留着吧,带到山下解决完再说。”
“想的很周到嘛。”喻文州笑着说。
他的确是想的周到,下山的时候还想着解决完就尽快上山,眼下事件已经解决,却仍旧是一丝不苟的把事情一件件解决。
休息了两日,喻文州看着那人身上渐渐又成灵力满溢的状态,便知道离回去不远了。
“?”他看着那人扔上天的鸽子,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。“你这是干嘛?”
这鸽子直喇喇的飞向北方微草的方向,一看就是带消息的。
“不是说了吗?”王杰希从善如流的转身,手里无比自然的扣过他的手,对上的,是喻文州有些不明所以的眸子。“下江南。”
烟花三月下扬州
“不回去收拾一下?”喻文州笑了,心里一时间畅快的不得了。
“反正带了银子,不够路上找黄少天要。”心思活络的人下决定都如此畅快,天空中已经渐渐起了转暖的征兆,不远处的玉兰花含着苞,洁白和不远处化掉的雪相映成趣。
他似乎从未如此的潇洒肆意,却分外享受这种感觉,一大一小的眼睛中弧度微笑,带着温和又愉悦的情感。
远方是下一个驿站。
喻文州看着他,突然没来由的想笑。
没有任何的包裹,却从未如此轻盈肆意。
这个冬天,终于过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