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王喻】千山雪 ·上
Day 3
王杰希收到喻文州书信的时候，门童已经在外面候着了。
他看着那张薄薄的宣纸上落的“见字如面”，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说什么好，只能点点头退下了来的人，起身洗漱准备接待。
倒真是见字如面，收到信件的时候那人已经在山脚下了。
山上终年积雪，未曾化过，他看着那抹墨蓝色的身影不紧不慢的上了绵延的阶梯，风一如既往的冷，挂在脸上都是滴成冰的，王杰希心里忍不住犯嘀咕，这还是那条在南方四季如春养成的锦鲤精么，看样子倒像是北方盛产的丹顶鹤啊。
“今日大雪，倒是让人见识了北方的热闹。”走到跟前时，仔细看还能看见这人脸上通红的神色，王杰希一时半会也分不清是冻红的还是这人看见雪太兴奋玩了会的，他早已看着这绵延大雪过了小半生，喻文州倒真应了那句南方人看见雪的典故，压根没什么冷的感觉，活泼更多。
喻文州笑呵呵的，本就温柔的眉眼在看见王杰希的时候映衬着不远处通透的雪景，泛着晶莹剔透的蓝。
“别来无恙，王道长。”
“看来你很喜欢我这雪景。”他领着人进了内室，吩咐着把窗沿都撑开，好让这位南方来的朋友能更加一览无余的欣赏景色，小道童端来了姜茶驱寒，喻文州接过去也没着急喝，只是静静盘腿而坐，盯着窗外洁白山色，目不转睛。
“杰希，我昨日便到了山脚下。”他看够了，开始低头喝着半温的姜茶，似乎想起了非常有趣的事情。“年节将至，庙会很是热闹，张灯结彩的模样，还有各色点心，我都尝了尝。”
“我记得蓝雨那边也有，”王杰希有些无语的盯着这人的脸看了半晌，终于不是那种红的过分的样子，稍微正常的颜色。“你从没出去过吗？”
“怎么会，”他伸手拨弄面前的炭火，“只是往日南方神色温柔，便没太多感觉，如今到了南方，才觉着这红和白，要映衬着才好看。”
···
你不就嫌雪下得不够大吗。
“玩的开心？”王杰希一时间想不起那些庙会里有的玩意，只能询问刚刚体验过的喻文州。“喜欢我们今晚再去？”
“你可饶了我吧。”喻文州摆了摆手。“你这山头爬上来就已经累得我气喘吁吁，一天两个来回，第二天我连床都下不了。”
身为一个妖，体力这么差也的确是千古奇葩了。
王杰希啜着茶，看着那人呼出的气体在空中凝成白雾，一室静谧。
他们两的相遇是在四季如春的南方，彼时王杰希刚刚出师，碰见的第一个妖就是喻文州。
哦，如果可以还要算上黄少天。
他也是第一次看见一妖一道的组合，很是新鲜，黄少天那道士念起咒语来噼里啪啦，比和尚念经还要利索，动作神速，体态轻盈恍若落雁，那把桃木剑使的虎虎生风，已是小有名气捉妖道
愣是身边有个喻文州，两人也不知道是什么契机，投缘玩在一块，王杰希碰见这两的时候吃惊了不少。
“说吧，来找我做什么？”黑子围城，王杰希终于优哉游哉的开了口。
“我没事就不能来拜访老朋友了？”孤子无援，喻文州撵着白子细细的摩挲，眼神一直盯着棋局，“王杰希，你这是去吃了什么丹药，棋道日益见长啊。”
“没有那种东西。”他无可奈何的叹笑。“我最近琢磨出的棋局，刚好你来，我不试试怎么行。”
“破不了，没意思。”喻文州苦着脸撇嘴，抬手把剩下的白子扔进棋盒里。
“我这次来找你，的确是有事情。”
“说吧。”
他这位老朋友，看起来温柔舒朗的，却是个活泼的性子，内里爱游山玩水，这次好不容易到这里停留，有什么忙他理应帮助。
“我有个劫。”喻文州一字一句的开口，手托着下巴，温润的眼位却生生让人读出了狡黠的意味。“少天给我算了一挂，说在这里。”
王杰希吃惊，复又盯着他看了看，一时间脑袋里过了一下喻文州渡的劫，起身拿起了自己卜算的挂件，看这架势，似乎是真的准备给他再来上一挂。“我再给你看一看。”
“好啊。”他从善如流的伸出手来，接过龟甲和古铜币。
王杰希动作很快，一炷香的功夫就出了结果。
屯卦象
上坎下震
倒真是雷雨交加，面对困难。
“怎么样，没错吧？”
“你在高兴什么···”王杰希捂脸，很不理解这人被算到下挂后还泰然处之的模样。“黄少天说了你就过来了？”
“对啊，有了劫就要勇敢面对嘛。”他拿过橘子来剥，顺带分了王杰希半分。“跑到你这里来只是想看看这劫怎么渡比较好，毕竟我也活了大半百年了，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的。”
这倒也是，王杰希接过来，橘子的酸味很好的刺激了味蕾，浑身清冽酸爽，他默默的看着喻文州的手指上下翻飞，不消一会功夫就画了好几道符，上面的图案很熟悉，用来护身保命用。他手指生的好看，纤长嫩白，但是比寻常女儿家的骨节分明，更有消瘦刻骨的味道，来回动作间潇洒肆意，当真是好手法。
“是什么劫？”他突然脑袋一抽，突然又意识到这话似乎不该问，刚想叫停，却看见喻文州慢悠悠的拧过脑袋，唇角微笑，眉眼弯如春水，有些吃惊，但更多的是探究和百转千回的思量。
哪有寻常妖精问到软肋的尴尬，他从从容容的笑意让王杰希背后发凉。
“情劫”他开口，似乎站在刀山火海的那头，只消微微伸手都能让王杰希掉入万丈深渊，却仍旧是不紧不慢，画下了悬在空中的最后一道符咒。
尽数飘散。
那些鹅黄色的纸整整齐齐的落在王杰希手里，相当有规律的排成一线，在空中发出温暖的光，刹那间冷色的房间都温暖起来，融进了他的身体里。
“你这是做什么？”王杰希看着手上多出的咒印，皱了皱眉。
“保护你，既然来你这里借住麻烦了，总得保护你的人身安全。”喻文州凑过来，用匕首割开食指，凝血滴在王杰希手掌心的咒印上。“最高级的保命符，你待遇很不错了。”
“别小看人。”血液渗透进了皮肤，王杰希皱着眉抬头，“你还是顾好你自己吧。”
“也是，王道长的功力已然大涨，看来以后要捉我也是轻而易举了。”
“喻文州！”
“好了好了，我开玩笑呢。”
看着人眼里燃起的火苗，喻文州心里憋着笑，笑着笑着，又有些难过。
“你说，我要是哪一天勘破红尘，真的去渡那天劫了，该怎么好。”
“该是如何便如何。”王杰希闭上眼睛，“飞升成神，从此无欲无求，无苦无难，那是多少修道之人的渴望至臻之界。”
“那样也太无趣了。”
看不见人生的悲欢喜乐，尝不到酸甜苦辣，喝不到春酒，品不到秋霜。
寻不见可以玩闹的人，也没有可以懂自己的心。
他复又走到了窗前，王杰希看着他赏雪的背影，发尾处头绳是墨蓝色的，和眼前山水融在一起，恍若流水，黑白的画卷里，就好像是天地间唯一颜色。
微草的冬天很漫长，长到仿佛一切都是冻结在一起的。
雪如鹅毛般飘散而下，在空气慢悠悠的寻找归宿和路线，王杰希仍旧是每日习剑打坐，他四周已经落了厚厚的雪，可身上却仍旧干净如初，这里清净的地方人烟稀少，就是三五日都不一定有人经过，喻文州在山上来来回回的逛，终于在晚饭钟声敲响前回了道观。
“感觉如何？”他夹了一筷子的蒜蓉蒸白菜，看着那人一尘不染恍若谪仙的样子，很是满意自己的杰作。
“有点热。”王杰希清了清嗓子。
那道符里面东西还不少，这两日身上就像有团火，不烈，却仍旧是暖到了心里，融融如春意，他不说，也能感觉到。
这种没什么用的符咒，也只有喻文州闲来无事自己鼓捣出来。
“你这人，当真是无趣极了。”闻言正在鼓捣面前小菜的人瞪了过来，“一天到晚守着个道观，还是当初见你游历天下的模样有趣许多。”
“游历天下，也是为了回到这里。”王杰希垂眸，他身旁便是八卦阵悬挂，旁的灵虚香烟雾缭绕，飘散消失，好像隔绝了两个世界。
喻文州能够想象，平时自己不在的时候这人是怎么度过这清修的生活
一人，一房，一香
三两碟小菜
打坐读字
更多的时候，检查那些道童们的功课和画符。
清净自律
这里的一切都打上了王杰希的烙印，时间久了，这些烙印是比任何东西都牢固的枷锁，困得他再也不会轻举妄动。
“你的劫···”他试探着开口。“时间并不确定，我算了多次，仍旧没什么准确的信息。”
“···当真是很上心啊。”喻文州拨弄着菜碟，也不着急，就这么定定的看着他。“杰希你就不算算自己的么？”
“我？”
意识到什么，王杰希的眉头好不容易舒展开的，转眼间又拧上了，两人对视半晌，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可能，可光是想想，王杰希后背就狠狠凉了一截，整个人都紧绷起来。
配合着喻文州眼前的神情，当真是那种被看透的样子就足够让人惊骇。
“你让黄少天····”
“只是有可能。”他似乎很满意看到的样子，手指在筷子细细研磨，眼神深邃，看着的方向不知何处。“别紧张嘛王道长，你一向清心寡欲，没那么丧的。”
那样倒真是好了。
王杰希看着喻文州游刃有余像是在逗猫似的回复，心里忍不住闷着苦笑，你倒真是像事不关己的人，明明你才是那个最大的劫和麻烦。
晚饭后他也懒得算了，用黄少天的话来说，一天到晚算来算去猜的怪累的，事情到眼前处理就好，哪来这么多弯弯绕绕。
两人就着现在天冷，喻文州也不知道从哪搜刮来的竹枝，两人关在房里编孔明灯，王杰希一开始也不想的，说天干物燥，小心明烛，被喻文州冷冷的瞪了回去。
“杰希，拜托你看一下外面的天气好吗？”他笑眯眯的，手下用力，折开了竹枝条，整个人都冒着寒气。“全是雪，落在山上没一会就熄了。”
他看了眼外面厚厚的雪，默许了。
然后就光明正大的坐下来，两人伸着手编制。
他也是许久不弄，曾经在杭州的时候放过孔明灯，三人成行，黄少天那个话唠对什么新鲜东西都感兴趣，路边小吃摊，玩乐的器具，能拿上手的都带着，喻文州和王杰希跟在后面，看着他手里塞得满满当当，终于是忍不住帮忙分担些许。
“对了文州大眼，今天刚好可以放孔明灯，咱们要不去看看？”他嚼着嘴里的臭豆腐，扭过脸来，也没听这两人的回答，径直拉着喻文州走，王杰希跟在后面谨防什么东西没拿上。
他知道喻文州是不会拒绝他的，搞定了喻文州，王杰希还不跟着就来了吗。
“我要成为，天下第一的！！剑圣！”少年挥舞着墨笔，鲜衣怒马的样子活力四射，他咬着毛笔，相当满意的看自己完成的杰作，在孔明灯上大喇喇的字迹，隔着老远都能看见，豪迈狂放，真是字如其人一般，特别是那两个剑圣，笔锋劲道，锐气都能溢出来。
“唔···少天的要求可真多啊。”喻文州捏着笔笑呵呵的看他转眼写了三个孔明灯，每一个在他看来都是可以达到的目标，怎么说呢，黄少天虽然大大咧咧的，但是对于自己的实力评估总是恰如其分那般，不高不低的平视自己。
“嘿嘿嘿，不过文州你也得想想啊，不能因为你活了好几百年了就没了生活追求，这样多没意思啊，还有你王大眼，我猜你就是···微草微草微草···我的妈啊你怎么不许愿下辈子就成微草门前那棵歪脖子松树，一直咬定青山不放松呢？”
“···我突然觉得那样也不错。”王杰希这么一提醒，突然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想法似乎真的有些异于常人，无奈，他低头看了眼喻文州的孔明灯。
“文州你写的什么？”
“···唔”喻文州笑了笑，将纸墨平坦开来。
愿，年年岁岁花相似，岁岁年年人相同。
倒真是挚友。
王杰希想着
良辰美景，这时候少了谁都有些奇怪。
“黄少天就让你一个人来了？”他扎着手里的竹枝，看伏案在一旁的喻文州写字。
“之前他不是吵着嚷着要去西湖吗？”喻文州点头。“这次我和他约定半年后再南下，他到时候会过来找我的。”
“西湖？做什么···他每年都会跑一趟杭州。”王杰希忍不住犯嘀咕。
“那里有尊大佛。”似乎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，喻文州定下笔来，摊着纸，笑意盈盈。“搞不好少天会栽在那里，镇在雷峰塔下，永世不得翻身。”
“那倒真是稀奇了。”这位朋友命里桃花多，他倒是乐的流连其中，能处理好也是一种能力，他们倒是第一次看见黄少天被人圈进去。
“可不是，估计过不了两三年，道士也不想当了，还俗回家，成亲生娃。”
“好了，扎好了。”他拿着框架递过去，看着喻文州井井有条的打理，把写好东西的纸平整的覆盖上去，心中一动。
“今年许的什么愿望？”
“那种小孩子的把戏也就是陪少天玩会，你怎么当起真来了？”喻文州笑了笑，转过灯笼，上面都是为了好看装饰写的瘦金体，整整齐齐的排列下来，看的心情舒爽。
“况且···”他靠着身后的墙，“上次许的愿没有实现，再来一个多不好意思。”
“这你得算在黄少天头上。”王杰希看他做的东西都差不多了，也低下头来帮忙收拾整理。“他去年的五个愿望都成真了，现在江湖上谁不知道剑圣的名头，看他那样，真不知道是不是该信一下。”
“也是，名额就那么几个，少天占了多的，剩下的我们两个飘得比较慢，老天爷就没来得及看。”喻文州抿着唇笑，“不过嘛，心诚则灵，我们两个怕是一开始就没那么信。”
烛火烧得旺盛，雀跃不已，王杰希拿开灯罩和酒精，整间房子暖和的不成样子。
“一块放吗？”他看着懒散的人，开口，原本有些刻薄的唇角微微弯起，渗着暖红色的火光，一大一小的眼睛里全是温和的笑意。“到广场上去会看的比较远。”
“这是道士的情趣吗？”喻文州慢悠悠的起身，“我怕冷，还真的没打算走到外面去放呢···”
话虽如此，两人还是来到了太极广场上。
喻文州做东西的手法还是很不错的，两只孔明灯全都顺顺利利的升空，不一会就成了天空上明亮的两个点，比起冷色的星光，暖黄色的孔明灯更有一种奇妙的温暖。
“文州，你低头看一下。”王杰希看着喻文州一直抬着头盯着天上，不由得有些好笑，抬手把人脑袋稍微往下搬了搬。“这样，看。”
眼睛微微睁大，连带着有些吃惊的模样。
千山绵延的雪山在夜晚的月色下反衬出光来，如同白昼却不刺眼，山脚下温暖的城镇灯火也开始慢慢飘散，载着成千上万的愿望，孔明灯一个接着一个，连接了天与地，成了桥梁，恍若人造银河，通红闪烁的模样连绵不绝。
人间烟火
“真是漂亮的景色。”喻文州呆呆的看了半晌才悠悠开口。“我原本以为微草的景色只有两季，一夏一冬。没想到···寻常时日，仍旧有特别的意味。”
“从我第一天看到这里的景色，就决定了。”王杰希站在一旁，此时无风，却仍然让人感觉他身上猎猎的气旋，飘散盘桓。“守护这片景色。”
“那会是很长的一段路。”
“也很苦。”喻文州苦笑。
“但是我并不后悔。”
喻文州侧目，看着那人站在高高的山顶上俯瞰山下的模样，眼神里映照着底下的万家灯火，原本墨色的头发上不知是雪还是何物，已经有了白色的痕迹。
他想说点什么，看着那人坚定的背影，还有门前那棵千百年来一直如初的松树，想开口，几乎就有那么一个瞬间，他心里压抑的情感，就顺着眼前那道温暖的银河缓缓升空，汇聚成形，付诸行动，他可以的。
可是张了张嘴，喻文州终究是止住了，他半个字都蹦不出来。
